从逃亡的时候起,我就一直和阿姨一起生活了。那时候她教我识字,后来我们安顿下来了,她就教我养鸡。我一直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的鸡。我们住定的村子叫南柯村,这里除了我这样的人,还有各式各样逃难来的人,老人,瘸子,瞎子,病*。有一天,
北京中科曝光因为太阳太好,我哼了那首常常响在我记忆里的曲子。那天阿姨告诉我那首歌叫做Salut D’amour,再往后,阿姨就死了。那之后的某一个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我梦见我以前还有听觉的时候,大概是我母亲的一个女人抱着我在弹钢琴,阿姨在一旁和她说话。这一段我不记得了,后来的事我倒是记得很清楚。炮弹飞过来,一阵寂静的硝烟,我的听觉被带走了。再后来的事又模糊了,我那时才三岁,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怎么没了,也不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不和我一起,回过神来的时候,我就和阿姨一起逃亡了。我一直觉得生死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,人人都要死去。东街的老病*有一天来找我和阿姨拿鸡蛋,后来他犯病了,死在我们门前。我和阿姨用了一下午把他拖进西边的大河里,之后日子还是一样地过。阿姨告诉我,西边的亡者之河断了我们的退路,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了,她还说,死亡是最后的归宿。阿姨死后,我也把她拖进了大河。那一天周围蒙着一层灰,阿姨的身体非常沉。那层灰蒙蒙的东西从此住在了我的眼睛里,住了有好一段时间。好在它和我相安无事,它不打扰我的生活,我就也不想着除去它。后来有一天,一个红色闯了进来,那个红色太过具有冲击力,以至于那层灰都变得淡薄了。那是个女人,盲女。她穿着并不合身的粗布衣服,脸上染着晚霞的颜色,嘴唇像花朵一样娇艳。她比划了很久,嘴跟着一张一合,牙齿在两片玫瑰粉的肉里时隐时现。最后她拿走了两个鸡蛋,没有给钱。流落到南柯的,大多是挣扎着苟活的可怜人。我知道这不对,我养鸡,用鸡蛋换点米面布料,一年里我自己都吃不上几个鸡蛋。活着是件残酷的事,没有人有权利不劳而获。但她,她玫瑰粉的嘴唇有种魔力,这种魔力让她每个周都来我这里报到,让我每周都自愿不要报酬就把鸡蛋给她。她看着我笑的时候,每次,不由自主地,我的脑海里都会响起Salut D’amour的旋律。在她面前的时候我不是个可怜的聋子。天气变冷的时候我发现鸡蛋能换到的粮食变少了。今年气候不好,战争的状况也不好,时不时就有流弹飞到田里的空旷地。我开始想念阿姨,她在的时候日子虽然紧,但至少我不必担心明天没有吃的。有一天晚上我被一阵痛苦惊醒,恍惚许久后我明白了,那是饥饿。烧心感把我逼出了房门,在鸡圈外,我看到了一个驼子在追我的鸡。铁蓝色的夜幕下,奔跑着洁白的母鸡和铅麻的佝偻人影。有一瞬间世界都停止了,那些母鸡是那样瘦,羽毛从它们翅膀下面散落下来,落在驼子身上,让我看到了他的真身。那是和我一样的骷髅,时日无多,靠不合身的麻衣支撑而不至于散架。血从我的脚底涌上来,我崩紧声带跳进鸡圈,扑向驼子。抓人比抓鸡容易,他的身体在寒冷的夜里冒着将死的热气。我们扭打在一起,痛感和愤怒钻进眼睛里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眼泪,他用虚弱的拳头攻击我,我也狠狠抓着他,用尽我最大的力气攻击。他挨的拳头一定比我多,我比他年轻,也比他壮。到最后我把他按在地上,朝他的腰狠狠踢了一脚。这一切,全部都像是一场无聊的荒诞剧。他不停扭动着他的嘴唇,怒目圆睁,好像想说些什么。滑稽的是我是个聋子,他丧家犬的表情甚至让我笑了起来。他真可怜,没有吃的,养不活自己,偷聋子的鸡的时候甚至还被发现了,现在,他就要死了。那一脚叫他闭了嘴,他的身体破破烂烂的,流出又脏又浓的血。我不再管他,鸡死了一只,丢了一只。太阳升起来以前我觉得无比疲惫。人是那么无用的东西。鸡死了能成为食物,人死了就只能拖到大河,扔掉。我没有忘记把他的衣服扒下来,天色渐白的时候,我看着他漂走,沉浮,不见。多么可悲,我突然同情起盲女来。她看不到每天的日出,看不到深蓝的天空变得暧昧,最后又变成纯净而无辜的浅蓝色。她看不到太阳一跳一跳地挣扎着升起,也看不到白惨惨的月亮,即使在清晨的时候也硬挺着发光,直到被晨光消耗殆尽。她看不到黑暗,也看不到光明。大河渐渐泛起波光,掩藏一切的水面熙熙攘攘起起伏伏,打着旋,又四散碎
小孩白癜风治疗方案裂。莫名其妙的想法飘进我的脑子:假如天之外水之外确有真神,他们必定也挣扎在生的痛苦之中。那天在大河边,我哭了很久,很久。-有一阵子南柯里很多人在计划离开的事儿。他们的计划是修一条船,顺大河而下,去到新的大陆,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。但就算真的存在新大陆,一切又有什么不一样呢?瞎子还是瞎子,瘸子还是瘸子,病*不会自愈,死亡仍是所有人的归宿。有一天卖米的来找我,拉我一起走,我谢绝了。后来,吹起北风,下起雪,那些人没有走成,又回来了。冬天的时候什么都匮乏,有人被冻死,有人被饿死。盲女还是每周来找我讨要鸡蛋,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但我还是给了她鸡蛋。她辨认全靠触觉,那两枚鸡蛋,我拿起来,再拿给她。她就像是抚摸宝石一样摸遍鸡蛋,然后摸索着放进麻布衣的暗兜里,咧开嘴冲我笑。有时候递鸡蛋的时候我能碰到她的手,非常软,但又非常冰冷,带着颤,像是还没死掉的冰花。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突然疑惑起来:她是靠什么生存下去的?她没有视力,她的手上没有茧,她没法做活。但我没办法问她,写字她看不到,讲话我听不到。凛冽的风里,我目送着她颤颤巍巍地离开,耳边盘旋着Salut D’amour的旋律。准备去盲女家一探究竟前,卖布的告诉我,战争快要结束了,解放*就要来了。我看不懂 解放 这两个字,卖布的的脸上沟壑纵横,那是一种悲哀的,像是解脱又像是认命的表情。然后他匆匆离开了,我去了盲女家,那里空无一人。我想,世界上很多事本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。因战争落难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战争,我不知道无人照顾的盲女为什么可以一直这么颤颤巍巍地活下去。在返回的路上,我做了个决定:我要照顾盲女:我的Salut D’amour,我的小耳朵,她的住处那么空,那是将死之人的坟墓,不是家。这个决定浪费掉了我的冬天和春天。中途我的鸡被偷了两只,于是还剩下的两只我抱进了屋子里,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给它们的脚上栓上线,另一头栓在我身上。鸡的味道很熏人,但我们相依为命。我想,我得快点把盲女接回家,这样夜里再来偷鸡贼的时候,她可以摇醒我,让我去教训他们。夏天的时候丑*卖起了玫瑰花,以前我和他没什么往来,觉得他卖的是和这里不相称的华而不实的东西。但盲女同样和这里不相称,她有着玫瑰的颜色和气味,比起鸡蛋,花朵更配她。一束玫瑰要拿五个鸡蛋换,非常贵,但是为了把她带进家门,我认为很值得。交换的时候丑*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,这让这个猥琐的老光棍看起来更丑了。他写了一张卡片,写着玩的愉快。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,我没有像常常来他这里买花的人一样露出奇怪的笑容,我询问他怎么回事。在一闪而逝的惊讶之后,丑*很快平静下来。他写:秋秋是妓女。我不认识什么秋秋,我也不认识妓女这两个字。他又写:这里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。他顿了顿:你妈也是。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,谢天谢地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。我拿走了他手里的卡片,抱起花逃跑了。-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我的鸡孵了小鸡,盲女坐在我旁边喂鸡,小鸡仔在我俩的脚边绕来绕去。突然她停下了手里的活,转过来冲我笑。她仿佛又有视力了,一双眼睛闪闪的,蒙着玫瑰红的水雾。我抱住她,将头埋在她的颈间,她的碎发在我脸上轻柔地骚动,她张开嘴,响起Salut D’amour的轻柔乐声。我们在这里自由地生活,生育,没有战争,也没有饥饿。梦快结束的时候我带她去见了我的阿姨,两个女人一齐笑着,手挽着手,就像过去的我阿姨和我母亲一样。然后太阳升起来了,我醒了。那天我明白了我送盲女鸡蛋的理由——爱,那个字那么难写,阿姨教我写过无数次,我到今天都没有学会。-那些玫瑰花,每一支我都小心地除去了刺。于是它们变得温和,温和而微微带有凉意,就像盲女一样。这些可怜的植物已经活不长了,我唐突地想。那之后盲女来了,远远的我就看到了她,用拐棍颤颤巍巍地探着路,像新生儿一样试探着往前走。她走到我的面前,用手确定了一遍没走错地方,然后收起拐棍,朝向我。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,我咽了口唾沫,然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玫瑰花。她朝我怯懦地笑笑,然后像往常一样,伸出她娇嫩的手。我握住她的一只手,随后用另一只手把玫瑰花递给了她。她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,她颤抖起来,就像一只随时有可能死去的鸟。她狠狠地挣开了我,扔掉了我送的花,拐棍也没有拿,跌跌撞撞地就离开了。躺在地上的尸体还有香味,我头一次觉得那个红色刺眼又粗俗。盲女再也没有出现过。我把玫瑰花扔进了大河,很久没有出现过的那层灰,自此以后又出现在了我的视网膜之中。很久很久以前,卖布的曾经告诉过我,战争就要结束了,一切都将尘埃落定,在世界尽头挣扎着活下去的我们也会迎来最终结局。我们可能会变成逃兵,可能会变成战俘,可能会就这样死去。那天我想告诉卖布的说一切总会越来越好的,有人死,但也会有孩子出生,养育耕作,从此在此扎根;或者我们可以做一条船,一直做,直到它能盛下这片土地的全部重量,然后顺流而下,一去不复返。现在,我只希望那个不管是什么的结局快点到来。-南柯这个村子,地处极西南处,村西边尽头是一条没有边际的大河。这里离中土不远,只是连接处被大片的死人花隔开。我和阿姨泅过瘴气蔓延的沼泽来到这里,我们本欲一路向西,却被西边的大河截断道路。最初来的时候阿姨常常哭,我问她的时候她就写给我: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了。南柯,这个起源于梦境的荒诞之地,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罪人的流放之地。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满怀希望地死在了死人花盛开的沼泽里,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到大河的时候,像我姨妈一样失去了所有的勇气。我只知道,这里不断有人前来,而从这里离开的人,一个也没有回来过。南柯最后的来客是一群穿红衣的人,他们来之前,东边的沼泽地起了一把大火。一夜之间,散发不祥香气的死人花全都消失不见,只余下淡黑色的烟气静静飘散。那天晚上,我被一阵火光惊醒。半梦半醒间,我又看到了盲女。她穿着与她相配的红色裙子,双颊如霞,唇如玫瑰。她怯生生地笑着,嘴唇一张一合,好像是我们头一次见面,她还不知道我的世界里只有寂静。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要说,只对我说。然后,一切烟消云散。外面站着很多人,好像全南柯的人都出来了似的。我也出了门,我像他们一样望向那片火光,过了许久,一队红色的士兵从将熄的火里走了出来。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我的心情,一切结束了,一切早就结束了。那个句点,早在盲女离开,又或是阿姨死去,又或是那颗炮弹在我附近炸开的时候,或是更早些,早在战争开始时就已落下。他们把南柯所有的房子漆成了红色,他们收走了我的鸡,卖布的的布,卖米的的粮食,收走了南柯最长者的房子,换掉了南柯村头牌子上的字。他们挨家挨户给发了红色的破布片,要想吃饭,就得拿着这破布片去往村南头,那里他们支起了粥摊子,每片破布能换上一碗稀粥。这样或许也挺好,我想。无鸡可养的日子,我总是望着陌生的红墙发呆。偶尔我的脑子里会出现一些乱糟糟的画面,我看到阿姨抱着我弹琴,弹Salut D’amour。那首曲子那么遥远,又那么陌生,我简直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听过那样的音乐。我张开嘴,尝试着振动自己早已锈蚀的声带,我什么都听不见,除了自己心里的声音。再后来的都是些无聊的小事,不值一提。只是那天一个红衣服的青年人找上了我,他喋喋不休,脸上带着陌生而恐怖的亲切神色。最后他递给了我一张标题为xx国歌的纸,上面画着歪七八扭的奇怪符号。那一天,我像是盲女一样落荒而逃。我理解了也释然了,站在已不复存在的沼泽边,我回头看向南柯。南柯已经不存在了。